迟子建与宏伟壮阔相比,虫子般的小人物更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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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化里,一直有龙虫之喻。人们喜欢以“人中之龙”比喻英雄,而以“人中之虫”比喻弱小、无所作为的平凡人。

在世俗的眼光里,一只虫子是永远不可能与伟大、英雄这类词语联系在一起的。

但迟子建在《一只惊天动地的虫子》里,描写过一只堪称战士和英雄的虫子的战斗史诗。

01

这只虫子是黑色的,形似乌龟,有许多细密的触角,在地板上恣意行走,爬起来千姿百态,一会儿横着走,一会儿竖着走。

这样的虫子太普通太寻常了,而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向佛龛攀登的艰苦历程。

或许是闻到了佛龛前奇异的香味,或许是它也有着佛教徒般虔诚的信仰,这只虫子开始向佛龛攀登。

地板与墙壁形成的九十度的直角,佛龛上光亮暗红的油漆,都使得这只虫子攀登的旅程宛如千仞绝壁般的艰难,对于一只肉眼都难以看到的虫子来说几乎是永远不可实现的。

但是这只黑色的虫子,一次次向着佛龛坚韧不拔地冲击,每一次攀登都会从高处摔下来,而每一次摔下小小的虫子都开始一次新的冲击。

有时候虫子摔得四脚朝天,在地上打滚,但是虫子总是重整旗鼓,选择新的攀登。

在虫子的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里,作者仿佛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听见了嘹亮的号角,看见了一个伟大的战士,一个身子小却背负着伟大梦想的英雄。

面对墙壁,面对佛龛,虫子的冲击注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第二天作者看到了虫子留下的尸体。

在小小甲虫的顽强冲击里,作家感受到“上天对我不薄。让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最壮丽的史诗。”

战士、英雄、史诗,作者几乎用一切伟大与崇高的语词来赞美一只虫子。

02

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里有着独特的诗意,她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最容易被人忽视,最轻贱的微小生命的伟大世界。

迟子建幼年的时代也曾如此地蔑视虫子,曾把“花大姐”放到透明的玻璃瓶里,也曾捉过树中的虫子把它放到火里,也曾无所顾忌地踩死蚂蚁,仿佛虫子是大自然中最低贱的生灵,践踏它们是天经地义的。

在充满强权的世界里,小人物,弱小的生命是最容易被忽视被轻贱被践踏的,宛如虫子。而在她的文学世界里的人物,通常就是这些小人物,仿佛麻木、灰暗、缺少生命的壮丽。

直到遭遇这只惊天动地的虫子,直到遇那些世俗世界里的芸芸众生,虫子是一种符号。

迟子建有意躲过了所谓伟大、所谓崇高,而去更关心普通寻常的生命。

与高高在上的英雄相比,迟子建对小人物寄予了更多的同情,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她写的最多的不是“龙”,而是“虫”,普通人永远是她歌咏和赞美的对象。

初看起来,“虫子们”没有气壮山河的壮举,形象模糊,色调灰暗,缺少英雄叱咤风云的气度和光彩照人的鲜亮色彩。

只是在平凡的世界里艰难地生存,他们为求保暖而劳作挣扎,生存完全是本能的,谈不上崇高,更谈不上伟大。

但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支撑了这个世界的脊梁,构成了这个世界最宏伟的景观。

正源于这样的历史观,迟子建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塑造了许许多多精彩的生动的小人物的形象,正像那个最初不被人注意的“虫子”,演绎着世俗世界真实坚韧而又美好的故事。

03

她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描写的乌塘小镇上小人物的生活常常是灰暗的,乌塘产煤,煤窑很多,空气污浊。

乌塘镇真正的特产是死亡。这个灰暗的产煤小镇,男人们做矿工,矿工生活阴暗湿冷处处充满死亡的恐惧,于是镇上到处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充满死亡阴影的乌塘,没有浪漫,没有绚丽的色彩,充溢着日常生活的艰险阴冷,却有着生活的本真。

乌塘最美的音乐是“丧曲”。这些悲凉的音乐,没有歌词,却感天动地。歌声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洋溢着深情。”作者在丧曲的悲凉中感受到的竟然是温暖、抚慰。

这部作品制造了一个最大的悬念,这就是矿工蒋百的失踪。

那场矿难死了九个人,而如果死了十人,就要上报,就要追究领导的责任——“死了九个人,等于白死。”

蒋百的失踪,使得蒋百嫂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尤其是她怕停电,只要没有电,她就大呼小叫,歇斯底里,一刻也不安宁。

而随着那个冰柜门的打开,在一团寒雾散去之后,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景色,一个面容严重毁损的男人,蜷坐在里面,仿佛是冰山脚下的人。

矿上的领导只是为了逃避责任,可怜的蒋百嫂只是为了巨额赔偿,竟然雪藏了蒋百,蒋百嫂深爱着丈夫,却不得不在生活的重压下,向黑心的矿主妥协。

这让我们看到了对生命的漠视,看到了生活的艰难与无奈,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的眼里,蒋百们的生命,如同虫豸。

04

在芸芸众生的世界里,孕育着生命的顽强和坚韧。与那些脆弱的华丽与光鲜相比,这些虫豸一般的生命更彰显出生命的力量和顽强,正是这样的生命创造了生命的恢弘史诗,是生命真正的亮色。

小人物虫子般的生活,显示的是生存自身而缺少所谓意义,而生存本身其实才是人类最为艰难最为壮丽的宏大历史。

与迟子建的其他小说相比,《伪满洲国》是一部描述宏大历史事件的作品。这部作品依然保持了一贯的冷静而忧伤的写作风格,对伪满洲国的描写是全景的整体的。

而既然是全景的,真正的主人公就不是一两个傀儡皇帝和皇后,也不是那些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官,而是在伪满洲国重压下生活的大众。

简单地描述几个中心人物的历史,而不顾及大众与苍生,不仅是错误的也是懒惰的,因为那样的描写并不费力。

作品不图解概念,虽然有反抗,有斗争,但是更多的是灰暗的苍茫的平民生活,这个舞台的真正主人仍然是小人物。

故事是从吉来的姑姑开始的。吉来的姑姑从新京嫁到了平顶山,怀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就遭遇了大屠杀。

大屠杀的夜晚是一个月白风清的中秋夜,吉来姑姑美莲供了月亮,一家人还吃了月饼。而就是这样的月夜,侵略者开始了残酷的屠杀:

美莲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苍天和手持刺刀的士兵面前,侵略者挑开了她的肚子,把婴儿像抛绣球一样掷向远方,然后麻利地刺中美莲的咽喉。

在娴熟的杀人技术中,更彰显出侵略者残酷和杀人无数。但即使在如此残酷阴冷的背景下,作者也还坚持写出下层人民生命的顽强。

十岁的杨浩,从亲人的尸体中爬了出来,让这个惨绝人寰的灾难留下了些许生命的曙光。小人物的身上有着野草般生命的顽强,任人轻贱,任人践踏,却永不灭绝。

初看起来,小人物总是微不足道的,灰暗而懦弱,而在面临巨大的自然与社会灾难时,却最具力量。

《伪满洲国》里的王金堂本来是新京长春的一个佝偻着腰,弹棉花的老人,过着最普通的下层市民生活。虽然贫寒却平和,而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却被日本人抓去修建秘密地下工事。

他饱受凌辱,在随时都有死亡危险的条件下,活过了九年的时间。比他年轻力壮的人,都死去了,他凭着顽强活下来的信念,忍受种种欺凌,忍受种种艰辛,回到了故乡亲人身边。

正是这些坚强的生命和生命信念构成了下层人民可歌可泣的生命乐章。对于普通的人民来说,活着就是辉煌,就是伟大,就是恢宏壮丽的史诗。

迟子建的文学世界是朴素的,她一直信奉用朴素的文字来表达传神的生活这一原则。但是朴素的生活绝不是琐碎。

平凡的生活,在她的笔下由于有了象征的意蕴,而有了灵魂,有了诗意的浸润。

迟子建在《泥泞》的文章中,甚至专门描写了北方早春背景下泥泞不堪的道路,作者充满深情地写到“我热爱这种浑然天成的泥泞”。

泥泞的道路上混杂着草屑、废纸、烂菜等腐朽的气味,而如此的泥泞却能把人们带入另一种怀想。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

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练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

她以泥泞写出了道路,写出了原始,写出了历史,写出了人类的故事。

迟子建的“泥泞”是古朴的浑然天成的,这我们通过这种诗意的泥泞而重返往古,领略到人类走过坎坷和漫漫长夜的历史。

小人物、小事件上有着大象征、大寓意,正如她描绘的一只虫子创造着惊天动地的伟业,寻常人物演绎着恢弘壮丽的英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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