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有早酒,酒中有深味

在湖南华容，不管城里还是乡下，都把吃早餐叫做“过早”，而过早，少不了喝个早酒。而男人们最爱的是“喝早酒”。华容人常常调侃自己，爱享受不爱做事，除了专门用来打牌的茶楼多，KTV多，饭店多之外，一顿早酒能从六点喝到十一点也是一大佐证。一顿早饭怎么就能喝四五个小时？“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说到饮酒，文学艺术作品中，好像是写夜晚喝酒的多。楚庄王好长夜之饮，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杜甫与卫八处士也是“夜雨剪春韭，新炊煎黄粱”，然后是“一举累十觞”。有一部根据莎士比亚作品改编的电影，其片名干脆就是“夜宴”。——但有没有早晨喝酒的呢？凤毛麟角，还是有的，不过极少而已。陶渊明有诗曰：“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饮酒二十首·之九》）大清早的，人家陶渊明还在酣眠哩，就有田父提来满壶酒浆，咚咚敲门。陶老夫子只得急忙穿好衣服，一边问是谁呀，一边开门延客。“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的陶渊明，见到田父携来的这样满满一壶好酒，刚才还在惺忪着的睡眼，顿时炯炯发亮。不用说，胡乱洗漱之余，宾主二人，肯定得开怀畅饮一番吧。华容的“早酒”，也够你畅饮而开怀的，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华容富有特色的主食上。华容早餐的特色，就是团子，据说到现在已经多年了。团子，拳头大小，用糯米做外包，形状看起来和没有褶子的包子差不多，但是味道在我看来，比包子要好吃一万倍。它的馅料有很多特别的类别：胡萝卜、白萝卜、榨菜、豆腐丁、肉，看着平淡，混在一起就不得了。团子可以煎可以蒸，煎团子皮脆脆的薄薄的，轻易能咬到里面的馅；也可以蒸，蒸出来的没有煎团子受欢迎，不过你自己加点卤汁，那口味一下子就上去了。不过我最怀念的是烧团子。小的时候，农村条件都不怎么好，团子也只有在正月十五才包一回，不像现在每天都可以包，随时可以吃，真是暴殄天物。烧火做饭的时候，用火钳夹两个已经冷却好了的团子放进灶塘，滚上一层草木灰，烧个大概十分钟就熟，团子这个时候已经变得金黄，有些地方还可能会烧糊一块，不过没事，这样的才好吃。咬一口，也不管灰不灰，那香味，我至今也忘记不了。华容还有一个特色早餐也是其他地方少见的，那就是豆巾子。豆巾不是豆子做的，而是荞麦做的，形状有点像扁的米粉，颜色要更深一点接近红薯粉，吃起来要比米粉劲道得多。华容荞麦产量不多，所以豆巾也不多，街上难得见到一回，经常有华容人怀念。因为成不了主要食品，所以地位上是比不过团子的。华容早餐卤菜品种也很多，卤蛋卤火腿肠，卤猪尾巴卤猪耳，卤豆腐卤香干，啥都能卤。一口大铁锅，架在煤气炉子上，咕噜咕噜的煮，进来的人在门口用手指，要这个要那个，便捞起来切一切，浇上蒜末生抽辣椒之类兑好的汁，再来杯酒，都备齐了，上了年纪的老爹儿们就可以喝上几个小时。早酒早酒，是说喝酒的时间早。早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在华容城乡的一些餐饮夜市店铺与摊子上，午夜一过，凌晨便摇身一变，夜市便成了早市，成了喝早酒的地方了。我为锻炼身体，曾有几次起得太早，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钟光景，路过几个摊点，灯火通明，那些起早骑自行车来街上进菜的菜贩子，那些刚刚从宰场将肉块摆上屠凳的屠户，已经在酒桌上“咂”开了。等这一拨儿人离席，就有城镇近郊的乡亲们，提个篮子，背个背篓，篮子背篓里也就是几斤萝卜，几捆白菜，上街名为卖菜，实为喝酒。眼尖的摊主店主们都晓得：乡亲们口袋里的几个酒钱，急着要“脱颖而出”呢，便喊叫开来了：“还早啊，坐下来喝两杯再去卖也不迟的咧。”还用得着多说？正巴不得咧。那就坐下来，“晕”个二两再说吧。由鱼肚白到朝霞红，天渐渐地亮了，街坊邻居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出来了。熟人相见，问问昨天“红中开杠”的输赢，没说的，赢家肯定得请客！推推搡搡，坐上酒桌。接着，做工的，做小本生意的，酒桌上又换成他们这一茬人了。小饮几杯，再去上工、练摊不迟。三五好友，七八知己，昨天就在电话里说好了的，相约也来喝它几盅。时间也到了早上八九点了，便有那些上“弹性”班的小职员、小公务员们，这个“所”那个“办”的，或戴着大盖帽，或摆着八字步，吆吆喝喝，进门坐稳了。不能疏远冷淡了这帮爷们，这些人是得罪不得的，得赶快泡茶、递烟，脸上还得笑出灿烂，将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好，不然，他们开你一个罚单，你得白忙活十天半月咧。——前前后后，酒桌开的流水席，来的都是饮君子，忙活了一拨又一拨，等到上午九、十点钟，这早酒才逐渐式微。华容城镇的早餐店，多是小门面小铺子，或者干脆就是路边桥头的小摊子。下酒物也还蛮多的，有冷盘，有热炒，有油炸小鱼小虾，有粉蒸鱼肉及豆腐丸子。都少不了烧酒精块的微型小火锅，下面是蓝色的火苗，上面是咕嘟咕嘟的下酒菜。酒呢？用那种竹制的或白铁制的小酒筒子，一两或二两的容积。“店小二”手捏长长的酒筒子把儿，伸进酒坛，咕咕几声，打出清冽的泛出泡沫的自产的粮食酒来。买酒，古人以“沽酒”名之，恐怕是由其打酒的声音而生发出来的罢。当然，也如作家陈应松所言，年轻人多喝啤酒，夏日尤甚。不用服务员来开瓶（早酒摊点也无需付开瓶费吧），手拿从冰柜里取出的啤酒，那瓶子上还冒一层白白的霜雾，横着一咬，吐出瓶盖，就对着嘴巴，咕咕喝开了。颇有几分壮志豪情啊。喝早酒的所在，更多的是在路边桥头，那些小摊子上。几根竹竿，撑起一方天地，彩色蓬布下面，是几张小桌，几条小凳。酒，是一小瓶一小瓶早灌就了的，多为二两一瓶。下酒的菜，当然也有，早用几个瓦钵子装好，放在蓬布一边的桌子上，有辣椒炒肉丝，有胡萝卜烧牛肉，还有卤干子卤鸡蛋卤藕块卤海带等卤菜。至于桌子上放着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辣萝卜、水腌菜，炸豌豆，数量不多，但都是免费供给的。也有口里说图省事实际是图省钱的酒客，干脆就一碗阳春面（光头面），二两白酒，挑一筷子面条，“抿”一口酒，面吃完了，酒也喝完了。也勉强可以说是“酒足饭饱”吧。华容城镇的早酒，其酒客，说白了，多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至于这个官那个“长”的，或不是经理就是董事长的，是不屑于去喝什么早酒的。在大酒楼，在娱乐城，那里有雅座包厢，那里有陪酒女郎，K歌桑拿带浴足，可谓一应俱全。也许，他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刚刚结束，还在酣梦中沉醉，喝哪门子早酒啊？你看看，那些像个样的酒楼宾馆，厚重的玻璃大门，紧紧关闭着，从外面望进去，昏沉阴暗，一个词儿——暧昧。因此，华容的早酒文化，说到底，还是一种底层文化，或曰平民文化。老百姓们的早酒，独饮也好，聚餐也好，可以略事小酌，也可以尽兴而饮，惬意得很；可以一言不发地喝闷酒，也可以高声大叫地喝得热热闹闹，随意得很。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平时不说的话，喝了酒，就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从国务院总理的亲民举措，到大腕明星的八卦绯闻，从利比亚卡扎菲的新闻报道，到毕福剑星光大道的选秀节目，脚踩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有一种笑谑，说老百姓就是“老不行”。“老不行”们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发几句牢骚，骂贪官，骂物价，骂得慷慨激昂。但也有人一直信奉“莫谈国事”的古训，只侃些里巷趣闻，哪里哪里的农民工，买两块钱的彩票而一夜暴富，哪家哪家的媳妇，红杏出墙却被抓了个“现行”。荤的素的加黄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要说“药能治百病，酒不解真愁”，渲泄一番，沉醉一番，心里松快多了，身上也舒展多了。酒干了，席尽了，喝酒的人散了，喝酒人的心里也爽了。华容县的早酒文化，要我说，还是一种惰性文化。我曾经在京汉等地呆过几年时日。那几个大城市是没有“早酒”一谈的。城市大，路途远，城铁公交挤，大小车辆堵。上班的工薪族，忙碌的生意人，哪里有时间有兴致去喝什么早酒！记得我在北京时，居住在回龙观地铁站旁边，清晨七点左右，上班族急急忙忙赶地铁的情景，简直可以用“壮观”一词来形容。浩浩汤汤的人流，汹涌在人行道上，他们口里在吞咽着刚买的一点早点，脚下发出急促地“咯咯咯”的皮鞋触地声，那是在奔跑。跑到地铁进口，没吃完的早点往垃圾桶里一扔，黑压压的人群，怕是有上千的人！拥挤地也是有序地进站。进站口如同一只巨兽的大口，将他们一口一口地吞下去！而在武汉的公交车上，情况也大体相似，上班的高峰期，满车人的汗味，还有满车的热干面味儿。——但监利的人们，忙个什么呀？上班地点近，街坊邻居闲，近郊农民，早也是无田可种。更多的是吃养老保险吃内退补助的闲人。早晨不喝点酒，到哪么去度过这良辰美景？有一种说法，说是早晨喝了早酒，这人呀，一天到黑身上都是酒，都舒坦。监利是鱼米之乡，炸鱼煎鱼红烧鱼，是最好的下酒物；高梁稻谷加荞麦，是酿酒的最好原料。喝！夏天打着光溜溜的赤膊喝；喝！冬天披着油渍渍的老棉袄喝。有酒有菜，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今天办不完的事，明天还可以接着去办，今天赚不了的钱，明天还可以接着去赚。俗话说，“慢慢人有慢慢福”，急个么子呢？再说，我们喝点早酒，碍着别人什么事？华容的道路。不是越修越宽了么？华容的楼房，不是越砌越高了么？华容人口袋里的票子，不是越挣越多了么？华容有早酒，酒中有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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