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好吃的,是我的欲望之火夜行食录
今晚咱们聊聊关于吃的故事,以免有人忘记魔宙是一个美食账号。上周,我请一个来自河南濮阳的年轻人吃了一顿饭,庆祝他成为魔宙的签约作者,特意挑了一家口碑好价格贵的豫菜馆子,点了一桌子菜。比如,吊炉烧饼。
比如,蒸小酥肉。
比如,蒸卤面。
比如,扣肉。
另外,还有炒凉粉、道口烧鸡、羊肉烩面、糊涂面、浆水面、红烧黄河鲤鱼、蒸胡萝卜丝、凉拌荆芥、开封灌汤包和胡辣汤。服务员极力劝阻,说你们搞文艺创作的要学会克制,点这么多吃不了。我不听劝,认为既然搞创作都克制了,在饭桌上就不能再克制了。结果可想而知,撑得半死。除了胃难受,河南小伙心中也惆怅起来,说京城的河南馆子虽然菜品丰富、杯盘精美,服务也极贴心,但终究隔了一层。
家乡菜的味道是有了,可终究难解浓浓乡愁。更重要的是,这些菜做得过于浮华,没有河南的烟火气。他点上一根烟,说,比如这油馍头,就只能出现在街头巷尾,大清早赶集的时候,坐在油腻的矮桌前,就着胡辣汤吃几个。
我理解他这话的意思,记忆里的地方吃食必须够土,才称得上美食,加了牛排的胡辣汤是对胡辣汤的玷污。另外,这些馆子的所谓地方菜做了太多品牌包装,主推某些名菜,不少罕见食物的罕见吃法都被忽略了。真正有趣的,应该试一试的,是那些非主流吃食。于是,我也拿过濮阳小伙的黄金叶点上一根,回想如昨往事。年代到年代,我的童年在豫东某县城度过,那里一切的吃食都叫人忘不了。六年前,我曾把那些吃食整理记录下来,如今再翻出来看,越发觉得内心饥饿难耐。不只是对过去的食物,也是对过去的时间,它们都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两岁那年的一个早上,爷爷骑车载我穿过一条热闹的老街,为了躲避行人,车子扭来扭曲,忽然倒向一边。爷爷伸脚一撑,车子停下,我却大哭起来,惊到路边正在炸油条的老乡。老乡二话不说,拿报纸包了根油条给我。回到家,我逢人便讲,爷爷了不起,腿一伸,人家就给根油条。那老乡站在面盆前,一手捏着一根细长的铁签,身子微微向前探,铁签伸进面盆,双手齐动,朝着自己的方向搅三下,抬起来凌空一扯,扯出一尺多长的面糊,当间儿的稀面没来得及往下坠,便被撂入油锅。
不得不感慨,图中年轻人的技术实在不行,境界远远不够。当然,也许是回忆的光环里,当年的老乡被美化了。老乡把铁签在锅沿儿上一刮,整段面糊滚进油里,立马起泡,油条便成形。一套戏法做完,也不过三秒钟。手法老道的师傅扯油条,一气呵成十来个,像变魔术。一旁搭手的伙计举起大筷子翻几翻,油条就出锅,搁在油箅子上沥着。这种单根的油条已不多见,如今满县城跑才能寻到一两个摊子。很多人说两股拧一起炸的方法更易起泡,我却不以为然。比起全国通用的刀切手扯的方法,老法子技术含量高,和面、扯面都需磨炼手艺,手头要快,手臂要稳,扯出来的油条浑然一体,像书法大师写的枯笔飞白,笔锋圆润不乏力道,内里又自有筋络。这样的油条,咬起来更加香嫩劲道。
飞白是书法中的一种特殊笔法,它的笔画有的部分呈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在书写中产生力度,使枯笔产生飞白,与浓墨、涨墨产生对比,以加强作品的韵律感和节奏感。豫东一些地方称早餐叫“清早饭”。油条是清早饭里最普世的一种。爷爷辈儿的人,又把油条叫“油馍”,不过这种叫法只在河南商丘和周口一带流行,更多的地方,油馍指的是一种用面粉蒸出来的吃食。油条全国都有,河南油条有什么可单说的?我要说的是它独特的搭配和吃法。不少南方人以为,河南吃食不讲究,馒头就大饼,土的厉害。实际上,从前更流行的是:馒头夹油条,或者烧饼夹油条。清早起来赶着上班干活的人,掰一热腾腾的馒头,塞根油条进去。或者用热烧饼夹油条,河南的烧饼大,可以扣在大海碗上。烧饼掰开,里头中空,专门用来夹肉夹菜的。
这个图意思是对了,但不得不说,油条夹得多了点......
热气一熏,油条软塌塌地,嚼在嘴里,咽入腹中,实打实的满足感,可令饥饿一夜的人热泪盈眶。想领略河南城乡结合部吃食的精神,就得挑战这种“主食就主食”的搭配。其他地方也有与此精神相通的吃法,比如南方有糯米包油条,也算“主食就主食”了,但却做的小家子气,一根油条切成小段,能包好几个糯米团子。
南方的糯米包油条。
北京天津倒是也有烧饼夹油条的,但用的是那种一口一个的小烧饼,太没劲。汪曾祺说他自己发明过一种油条的吃法:塞馅回锅油条。把油条拆开切小段,用手指将里头捣通,塞入调制的肉馅,入油锅炸到硬挺。这般仔细的法子简直是艺术创作。绝非是河南街头美食家想得到的。开头说到的油馍头是什么?油馍头更地道的叫法是老鸹头,和油条是近亲,也叫油泡子。把炸油条的面糊成坨丢进油锅,炸起泡出锅,就是老鸹头。老鸹,就是乌鸦。老鸹头之所以名为老鸹头,大概因其不规则的形状让老辈人想起老鸹的脑袋。
有卖油条的,多出的面就炸几个老鸹头,随手送给食客。炸油条需要技术,又得支大锅,自己家里从来不做。老鸹头却可以,大小均可,炸得不好看也没什么丢人的,凉了放着也不怕坏。姥姥在世的时候,有几年常不时炸些出来,哪个亲戚去了,就装一袋子带走。乡下常有人家备着老鸹头,小孩子叫饿,“堂屋里有老鸹头,捏几个去!”也有人自己在家做老鸹头,比街头精致,和面时拌上花椒芽,味道更丰富。陕西也有老鸹头,却是煮着或炒着吃的,与河南的完全不同。《白鹿原》讲到陕西老鸹头,说“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鸹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疙瘩撂到锅里就完了。”一个「夹」字,一个「撂」字,说的形象。
陕西的老鸹头。
炸油条的摊子边上,往往还有炸肉盒儿的、炸菜角儿的和炸糖糕的。肉盒就是肉做的馅饼,但却又不只是饼,得炸成“盒儿”。河北香河肉饼和肉盒儿原料差不多,但那是肉饼,不成盒儿。瘦牛肉、大葱、粉条,配上佐料剁馅儿,醒透的面团包少许馅儿,做成极薄的饼,撂油锅里炸至外表焦黄。关键的是,必须在滚沸的油锅里囫囵个儿地炸,才能让油里外浸透,炸成盒儿。炸完捞起来能刚好在油箅子上立住,又不焦黑,算刚刚好。
有人在家做肉盒的,用平底锅抹层油煎,成不了。我小时候爱吃肉盒,专挑馅儿少的买,两面炸了个通透,中间透着窟窿都漏了馅了,嚼起来满口油,酥脆香。炸菜角儿其实就是炸大饺子,又叫韭菜盒子。粉条、鸡蛋、韭菜剁馅儿,用滚水和面,包成大饺子的形状,过油炸。菜角儿炸得好,必须得外焦里嫩,两头的角儿炸到酥口嘎嘣脆,肚子鼓鼓软软,炸到表面金黄,一口咬下去,皮还是嫩的,韭菜青绿,蛋花鹅黄。如果皮炸老了,肯定不好吃,硌得慌。
比起肉盒儿,菜角儿,糖糕是更地道的河南吃食,其他地方少有。面粉里掺上红糖,用滚水烫面,醒好后捏成小坨,包上红糖,放一颗去核红枣,拍成天津烧饼一般大小,滚油炸到酥透。刚炸好的糖糕最有吃头,表面流油掉渣,嚼着有点粘牙,香甜无比。喜欢吃的热糖糕的,一般先咬个小口,哧溜着吸里头的糖汁,也不怕烫嘴。
有一回,我饿极了吃过一个剩糖糕,凉透的外壳微酥,糖汁凝成了块,几大口吞下去,感觉香而不腻。之后,我就只爱吃冷糖糕了。再有就是水煎包,长条的水煎包——一定要是长条的,看似锅贴,但不是锅贴。近几年,长条的水煎包比单根的油条还少见,我怀疑是否已经失传。
说明:图中是现在比较流行的水煎包,当年那种长条形水煎包已经找不到图,有谁了解,一定告诉我啊。这种包子很特别,一拃长的细条,馅子挤在中间,顶上并不怎么封口。一个挨一个放在平底锅上,里里外外可以摆三十多个。上锅之后,拎一个长嘴白铁油壶,浇花一样洒水,盖上锅盖闷。数着表,三分钟揭锅,拿起小油葫芦来回洒几圈香油,就能起锅了。那种平底锅和炉子连在一起,锅沿上有个把儿,一推就能把锅从炉火上转开,无需费劲把锅端起来。刚出锅的水煎包,一层焦黄的底儿连在一起,素的是韭菜鸡蛋,荤的是牛肉大葱,蒸汽滚滚冒,香气扑面。小孩子急着上学,用塑料袋装一袋水煎包,边走边吃。有闲功夫的,则盘子盛了坐下吃。既然坐下,自然得来点稀的——终于说到稀的了。清早饭最重要的其实是稀的,我们叫咸汤和甜汤——需要说明的是,甜不代表放了糖,无味的粥也叫甜汤。咸的是胡辣汤、豆沫儿,甜的是绿豆糊涂,可甜可咸的是豆腐脑。胡辣汤自然是豫东头牌咸汤,也是离家后最教人魂牵梦萦的清早饭。胡辣汤的配制方法有很多。简单的家常方法,就是洗出面筋,将面筋水熬成浓汤,加入八角、胡椒、酱油、盐和胡椒调配,根据喜好加豆腐丝、海带、黄花菜、香菜等。
一般家常做法的胡辣汤。
摊子上卖的一般都是复杂配方,自诩“祖传秘方”。产自周口西华县的逍遥镇胡辣汤最为闻名,传说最早是高僧给皇帝调制的延年益寿药,被崇祯皇帝封为“御汤”。这种汤以配了香料的羊肉汤或牛肉汤为底,加入洗面筋沉淀出的面芡搅成糊糊勾入汤中,熬至浓稠。再放入八角、胡椒粉、五香粉,配以黄花菜、牛肉粒、豆腐丝、花生仁。
街头胡辣汤摊。
喝的时候淋上陈醋、香油和辣椒油,一口下肚,有烈酒穿肠的快感,一碗下肚,七窍通透,每个毛孔都畅快,如真气打通奇经八脉。喝胡辣汤,得就油饼。大张油饼切成小角,泡入胡辣汤,油饼焦酥,汤汁香辣。有一年,东方红电影院门口开了个早餐店,只卖胡辣汤和油饼,胡辣汤要两块钱一碗——比其他摊子5毛一碗的汤粥贵多了。虽然贵,生意却红火得很,我和同学三天两头早自习逃课跑去喝上一碗,味儿就是不一样,喝了还想喝。
据说,判断一碗胡辣汤是否够水平,其中一条就是口留余香,打嗝却不腻歪,这种恰如其分的余味能留十分钟以上,则为佳品。也有人传说,东方红的胡辣汤加了大烟花骨朵,教人喝了就上瘾。胡辣汤的重口味,和南方的辣不一样。川辣是辣味刺激口腔,胡辣汤从不会辣到叫人倒吸冷气儿,但有一股浑厚的气在。
冬天清早,顶着风雪走路,冷得难熬,找家店喝碗胡辣汤,比蒸桑拿做按摩都舒坦。南方人一般喝不了胡辣汤,觉得满嘴净是胡椒味儿。我有个朋友评价说,胡辣汤是把所有重口味的佐料兑一起,不如叫“佐料汤”。我喝过几次陕西的牛肉丸胡辣汤,真称得上“佐料汤”,味道比逍遥胡辣汤还重,齁咸齁咸,闻着热气都咸,远不如河南胡辣汤。豆沫儿的味道则薄了许多,适合怕辣的人喝。这是种少为人知的早餐,在河南也并非每个地区都有。上世纪九十年代,县里的老街还在,每天清早都能见着拉车卖豆沫的。有种专门卖汤水的架子车,两个大圆木桶固定在车上,一桶豆沫,一桶绿豆糊涂,旁边放着油盐酱醋和碗筷。戴白帽的清真师傅拉着车,街头吆喝到街尾,找到合适地儿,停下车就是个摊子——车子底下有腿儿的。食客上来吆喝一声“一碗豆沫,俩油条!”老板拿起木勺在桶里撇两下,把勺子沉进桶底搅一搅,再舀上来。这种舀法有讲究,为的是盛出来的豆沫儿不稠不稀刚刚好。
这碗豆沫比较精致。
一碗刚刚好的豆沫儿,色泽乳黄,微微半透明,拿陶瓷小勺捞一捞,嫩滑细腻,里头有粉条、花生米、豆腐丝和少量菠菜叶儿或黄花菜,浮在面上的是一层焦香的芝麻粒。浇一勺陈醋上去,颜色深浅分明,像古典水墨画里勾出的缕缕山岚。这么说似乎把豆沫形容得太清高。但是,我一向以为,俗到极致便是雅。
台湾美食家逯耀东写过他在郑州喝豆沫儿的经历——
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小屋子里坐下,来了一碗豆沫喝两个水煎包,我就着碗边咕噜噜地喝起豆沫来。
逯先生不亏美食家,“咕噜噜”正是豆沫儿的喝法,一点也不清高。要是谁拿勺子舀起来喝,是糟蹋好吃食。
逯耀东(右一)与美食作家朱振藩(左一)、名厨张北和(中坐者)。
豆沫儿吃起来虽显粗鲁,做法却精细。先用泡透的小米掺上八角、花椒磨成浆,黄豆泡透捣碎成粉,这是汤料。
煮熟的花生米,泡透的黄花菜,熟豆腐丝,菠菜,炒好的白芝麻,这是配料。煮的时候,先放花生米——花生米需煮烂透才好吃,水开后,缓缓搅入小米黄豆浆,下粉条,改文火慢煮。起锅前,撒上豆腐丝、黄花菜、芝麻。要想豆沫儿熬得好,得连夜下功夫,小米黄豆要泡透,能用手捻碎最佳,文火煮时万不可心急,否则不成形难出味儿。失败的豆沫水浆分离,简直不能喝。我有个相貌酷似金城武的同学,家里卖豆沫儿包子,他爸妈每日三四点起床,就为清早七八点两三个小时的生意。他高中大学的学费都是父母一点点熬豆沫儿熬出来的。
凌晨的早餐摊,图来自东方资讯网,作者三皮。
豆沫儿要做得细致,绿豆糊涂的要义则在于“糊涂”。“糊涂”一词,大概只在河南山东有吃食的意思。把小麦粉、棒子面熬成糊糊,就叫糊涂,这其中的诀窍就是如何让清水变成糊糊。绿豆糊涂的准备工序有点类似豆沫儿,把绿豆、小米泡透磨成浆,加上湿淀粉略微勾芡,也可放一点碱面。熬的时候小火咕嘟,勺子搅和着,不能稀了,也不宜太稠,稠了会成坨,没法吃。
绿豆糊涂。
这种原料熬出的吃食,难怪老人喜欢喝,不费牙!绿豆糊涂就老鸹头,是没牙老太太最爱的清早饭,老鸹头撕开泡进糊涂,搅和两下,碗里能起泡,说明这糊涂做得漂亮。老太太眯着眼,端起瓷碗,溜着碗边儿喝得哧唥哧唥响。豆腐脑的好处不用多说。我从来不觉得甜党咸党的派别之争有任何乐趣,因为从没见过豆腐脑摊子上只有一种配料。喜欢甜的就来碗甜的,想要酸辣就来碗咸的。最好喝的是哪种?半勺豆腐脑,半勺胡辣汤,两掺。胡辣汤的猛劲儿,杂糅着豆腐的清香,妙极。
胡辣汤和豆腐脑两掺。
河南坠子《关公辞曹》里有一段甚为绝妙的唱词。故事讲到关羽要走,曹操挽留不及,便开口唱——
在曹营我待你哪样不好?顿顿饭四个碟两个火烧。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这段唱词又衍生出另一段韵文,河南话唱出来极有腔调——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不好,顿顿饭包饺子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撩灶,大冷天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捣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有半点孬主意我是屌毛。
更重要的是,曹操说得确实诚恳,这样的饭食顿顿伺候,正是老家吃食和待客的传统:实打实。果真是“一片心苍天可表,有半点孬主意我是屌毛”。豫东吃食的实打实,需从过年的蒸碗说起。河南人爱蒸,蒸馒头,蒸包子,蒸野菜,蒸面条,蒸鸡蛋、蒸鸡、蒸肉......无所不蒸。其中最顶级的就是过年的蒸碗。蒸碗不是把碗坐进锅里蒸,而是要蒸一碗一碗的肉食。一到年跟前儿,邻里串门打招呼都会问:“做肉了没?”意思就是准备蒸碗的各种肉食了没。卤大肉(猪肉)、酥鸡、酥鱼、酥牛羊肉,这是一般人家的蒸碗必备。先说卤大肉,这是考验各家主厨技术的关键项目,也是蒸碗的主菜。上好五花肉、臀尖肉不去皮,切大块,起码得一把抓一块的尺寸,这叫“肉方子”。
肉方子切好后,用开水焯,排出血,撇沫儿。然后换水煮肉,放入大料包。
煮肉时,硬件装备很关键。一是用大锅,能装足够的水。肉方子在滚水里翻腾,铲子筷子都对付不了,必须下肉钩子。父亲体胖,每年做肉的时候,他腰系围裙,嘴里叼支烟,一只脚支在灶台上,手提油腻的肉钩子在锅里叉肉。这画面于童年的我,是一个殷实富足年节的象征。
肉钩子大致就是这样。
肉方子煮紧实了,差不多半熟时,捞出来上色(要读shai,三声)和过油。
上色前,先炒糖色。把白糖或碎冰糖放油锅里翻炒,糖浆渐成形变色时,加入滚水熬。水一入锅,激起油花千层浪。父亲会手持一张锅排或大锅盖挡住身体。
锅排,北方农村常用的厨房用具,由高粱杆儿编制而成的面板,多为圆形。上好色,开始过油烹。过油是为了让糖色浸透和给肥肉去腻——老家话叫“把肥油靠出来”。这一步工序用母亲的话形容,就是“无人能近身”,好像手持锅排子的父亲是在和一个武林高手过招。事实上,情况也确实如此——锅里油滚着,父亲头戴卫生帽——有时也会套个纸壳子,左手持盾,右手持勾,将裹满糖色的深褐色的肉方子扎起来,滑入油锅。热油激进肉皮,油星四溅,噼啪作响,间或有大粒油点子迸出,一旦砸到手上就立马起泡。油锅里捞出的肉方子冷透,切片,根据口味加盐和酱油,拿先前煮肉的汤子回锅煮,煮到透而不烂,锅里水快逼干,肉就成了,色香味俱全。这一大锅肉,只是完成了蒸碗宴的一小部分。按老家村里的习惯,要将肉带汤盛碗,一碗碗在橱柜里码好搁着。酥肉好准备些。和一大盆淀粉糊,鸡、鱼、羊肉,切小块,裹之。滚一大锅油,烹之。酥好的鸡鱼羊肉,也盛碗在橱柜里放好。这时候,橱柜里全是碗,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管来什么客人,家里主菜就是它们。
大年初二几个姑姑回娘家时,老家客人最多,蒸菜的时候最壮观。直径两米的大地锅,倒半缸水进去,架上大篦子,箅子上摆上二十个蒸碗,碗里放上大段葱姜、八角,中间再给小孩子摆上几碗蒸蛋——全荤。拉起风箱大火呼呼叫,蒸碗转眼就上桌。
北方农村的地锅。除了几样主打的肉食,过年还得蒸馍。在机制馒头普及之前,蒸馍在村里是一件顶大的事儿,谁家过年要不蒸馍,会被人背后指点,“他家是不是出啥事儿了?”爷爷还在的时候,老家客人多。父亲年前会专门找个周末回去帮忙蒸馍。一二百个馍,从发面的酵子,到烧锅的柴火,全是亲手来,馒头要搓得滚圆。父亲有一手搓馒头的绝活儿,一坨乱七八糟的面到他手里,在案板上滚几下,握手里搓几下,就成了馒头形。几十个馒头整整齐齐码在锅里,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年轻人看着想入非非。馍蒸好,晾干后用麻袋装起来。天很冷,不会坏。但风干之后的馍怕裂,裂了口的馍再热就难看,还掉皮儿,就需要放进冰柜。冷冻的馍不会干,一大家子吃到柳树抽芽。
备好的蒸碗也可以不蒸着吃,放炒锅里烩。酥羊肉最适合烩小芹菜,我最爱吃烩透的芹菜,香软入味,与羊肉同嚼,愈嚼愈有味道。酥鸡和酥鱼则最好不加配菜,大段葱姜,烩透即可。大肉碗可加大火烩,干海带、梅干菜或笋干,均是绝佳搭配。虽品相一般,但这种烩肉的味道不亚于南方名菜梅菜扣肉。父亲还有一种保留吃法:肉汤子泡馍或煮面,发透的馍泡在浓郁的肉汤,吃起来不雅,但香极,还不腻。母亲讲究,见不得他这么吃——“跟一辈子没见过肉一样!”
图为地锅蒸卤大肉,可能是红白喜事灶上的情形。
老家猪肉的美味,得到过猪肉美食家苏轼的好评。南宋朱弁《曲洧旧闻》中记载——
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梗,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鱼会,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
其中的“襄邑”就是老家的古称。也有人认为,“襄邑抹猪”其实是东坡肉的前身。但不管怎样,苏轼确实在襄邑呆过(苏轼晚年曾做《洞庭春色赋》,题记:绍圣元年闰四月廿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还觉得这里的猪肉不错。
苏东坡《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手卷真迹。过年的蒸碗吃多了,油腻大,开了春就得吃点什么解腻。曹阿瞒说的方法最好:“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北方野菜多,地上、树上、墙缝里,都能找到能吃的野菜,其中三种最好吃:马齿菜、槐花和榆钱儿。
新鲜的马齿苋。马齿菜就是马齿苋,南北方皆有,是药材,也是吃食。河南方言说不清,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叫“马舌菜”,有个邻居小孩与我争论,说叫“马耳菜”。谁也没想,那圆形小叶子不是舌头,也不是耳朵,竟是牙齿。明代画家王磐编著的《野菜谱》里记载马齿苋:入夏采沸汤瀹过,曝干,冬用。旋食亦可,楚俗元旦食之。并编小曲儿:马齿苋,马齿苋,风俗相传食元旦,何事年来采更频?终朝赖尔供餐饭。《野菜谱》又名《救荒野谱》,是灾荒年间老百姓救急的主菜。
蒸过的马齿苋。蒸马齿菜的方法很简单。将嫩马齿菜择好洗净,以干面粉拌匀,摊在笼屉布上打散,不打散会成坨。开大火蒸五分钟,爱吃嫩的就只蒸三分钟。有时,母亲会将干掉的剩馒头一并拌进菜里蒸,这大概又是一种穷时候的吃法。马齿菜蒸好,用大盆盛出来拌,浇上用粗陶蒜臼子捣好的咸蒜泥,洒香油后拌匀,一家人一人两碗,就是一顿饭。马齿菜有酸酸的味道,很多小孩不爱吃,槐花和榆钱儿则都带甜味儿。小孩到野地里摘槐花榆钱儿,捋下一把就往嘴里塞,香甜可口,极有嚼头,生吃榆钱儿也能吃个半饱。刘绍棠的《榆钱饭》里写蒸榆钱儿——
九成榆钱儿搅合一成玉米面,上屉锅里蒸,水一开花就算熟,只填一灶柴火就够火候儿。然后,盛进碗里,把切碎的碧绿白嫩的青葱,泡上隔年的老腌汤,拌在榆钱饭里;吃着很顺口,也能哄饱肚皮。
刘绍棠是北京通州人,也是北方面食习惯,榆钱儿的蒸法吃法都跟河南差不多。这些年,马齿菜还能常常吃到,但榆钱儿和槐花基本见不到了,因为连树都已见不到了。所有实打实的童年吃食中,垛子羊肉最高级。小学时,家附近有个烧饼摊,我常常花两毛钱买个烧饼解馋。烧饼摊旁边常年支着一辆卖垛子肉的车子。
这种车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卖肉的是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回回,浓眉大眼,落腮胡子半尺长,一开口声如洪钟。肉摊子是一平米的平板独轮车,车上放着一杆称、一把薄片大砍刀,和一个白布搭着的肉垛子。烧饼摊来了个有钱人,朝卖肉的吆喝一声:“十块钱夹俩烧饼!”回回拎起砍刀,挑开肉垛子上的白布,只露出一个侧边。一面紧密匝实的肉墙出现了,咸鲜的肉香在空气里蜿蜒四溢。刀锋贴着肉墙往下削,羊肉一片片往下落,粉嫩的肉色里夹杂着一缕缕白,那是肉筋和凝固的羊油。
回回用刀把肉片铲起来,搁进秤盘,秤砣翘两下,再把肉倒在案板上。接过烧饼伙计递过来的热烧饼,切开,用刀尖把肉往烧饼里塞实了。临了,在砧板上刮几下,刮起的碎肉屑也都填进烧饼里。拿报纸一裹,热腾腾的两个烧饼夹肉递给有钱人。接过十块钱,手中呱啦啦抖一抖,丢进钱箱子。再看那有钱人,顾不得烧饼烫嘴,咧着嘴就咬,一口扯出一大片肉。
烧饼夹垛子羊肉。我的口水早已泛滥成灾。
顾名思义,垛子肉是成垛的。一垛子肉就是一整只羊。将一岁左右的山羊宰杀剔骨,以食盐和佐料粉腌制一周。腌好之后大锅烹煮,放中药材料包,内含人参、当归、黄芪、桂圆、罗汉果等,也有加虫草的大补配料。大火煮之后文火煨炖,使羊肉烂熟,香料完全渗入。煮好之后,羊肉依然只是羊肉,再经过一道机械挤压,去净水分,方能成垛。老一辈的垛子肉师傅,用木头杠子压肉,类似打夯,是很费劲的体力活儿。
木头杠子压肉的场景。据说年代,有著名垛子肉师傅都用千斤顶替代了木杠子,压出的肉瓷实平整,更好吃肉垛子压成后,冷藏一天,就能切片食用。
垛子肉的独特味道,在于口感。一般的羊肉烹制方法,或是在羊肉原味之上添味儿,如河南人爱吃的孜然羊肉,或是尽量保留羊肉原本的香,像蒙古人的手抓羊肉。无论味道是重是清,总归嚼的是一块羊肉。
垛子肉则彻底破坏了羊肉原本的物理结构,其筋骨纹理在千斤顶的重压之下“解构”又“重构”,简直可以说变成了另一种肉。
当然,又不像全赖于工业制法的香肠。压缩重构的垛子肉削成薄片,无所谓肥瘦,不渗油不流汤,香而不腻,烂而不散。
吃垛子肉须夹烧饼。
因此,说垛子肉就不能不说老家的吊炉芝麻烧饼。老家的烧饼海碗口一般大,周圈有刀切的花纹,远比南方粗陋的锅盔看起来精致。
烧饼摊有两种,区别是炉子的不同。路边摊子往往是旧油桶改装的炭炉,一边连着和面打饼的案板。炭炉口上是一个带中轴的平底锅,可以三百六十度连环转动。打好烧饼,贴在锅上,翻下去朝着炭火烤。
幼儿园小孩有种叫“翻烧饼”的游戏,俩人拉手扣住一个人的腰,前后翻转,就是在Cos这种烧饼炉子。
另一种烧饼炉子是砖头砌成的,一人多高,像一个小型的窑洞。炭火烧在洞里,烧饼贴在窑洞的内壁,烤熟了就拿铲子铲下来。
根据网上的报道,这位正在打烧饼的师傅是濮阳人。夹垛子肉需用酥焦的热烧饼。豫东方言里,烤烧饼不叫烤,叫“打烧饼”。——老板,有热的吗?——将(刚)打的,还焦(酥)着呢!打得漂亮的烧饼,底儿和盖儿都微焦,花边儿切得匀称,烧饼盖儿微微凸起,呈均匀的半圆弧。垛子肉师傅拿刀锋轻轻在侧边一划,里头的热气腾地冒出来,面香扑鼻。垛子肉是冷食,配漂亮的热烧饼夹,才最好吃。酥脆的烧饼盖儿和细腻的肉片一同嚼在口中,面香,芝麻香,肉香,还有微微药材味儿。半个烧饼下去,不只解饿,也解馋,可谓口舌生津,溢齿留香。
与烩面、胡辣汤等品牌美食相比,垛子肉是默默无名的,这让我想起另外一种奇特的豫东美食,其流行范围更小。这东西叫焦饹馇。从记事起,这种吃食就在老家城乡流行,尤其在红白事酒席上,属于下酒名菜。近十来年,也成为不少家庭过年的标配冷盘。在此之前,它连书面名称都没有。早些年,只听人人都称之为“焦疙瘩”,却从未有人能写出其名。焦饹馇的原料叫“扎卷”。泡制之后的绿豆、小米磨成浆液,入锅摊成薄叶子,薄叶子叠扎成卷即成“扎卷”。
扎卷切成三五厘米的长形小丁,过油之后即为焦饹馇。扎卷色泽呈黄绿,焦饹馇金黄透亮,炸得嫩些,嚼着有豆面香气。炸得老些,则清香酥脆,是小孩爱极了的零食。焦饹馇亦可入汤,蛋花汤、紫菜汤,甚至家常胡辣汤。更多时候,焦饹馇是拼盘拌菜,撒盐拌匀,放少许孜然和葱花。遇上能在盘中作画的创意厨师,可摆成各种形状——秀色可餐。
用「秀色可餐」来形容以上提到的吃食,纯属大言不惭。不过,还有一种菜,模样更难看。这个菜叫秦椒酱,是二十多年前父亲常做的一种菜。除了自家厨房和餐桌,我从未在别处吃过、见过这种做法。甚至连名字也没听过。
秦椒,是辣椒中的佳品,素有“椒中之王”的美称,具有颜色鲜红,辣味浓郁,体形纤长,肉厚油大,表面皱纹均匀等特点。
干辣椒段儿、大葱末儿、碎白菜叶、芫荽(香菜)、碎花生米,再备上半碗温水搅和的面糊。铁锅热了油,将碎花生米放入,炸至焦黄盛出待用。再炸干辣椒段儿,葱末、碎白菜叶,撒盐,放十三香和少许酱油,全程大火爆出香味儿,添水煮。待白菜煮熟,倒入面糊,筷子快速搅动,同时以锅铲翻炒半分钟,倒入凉酥了的花生米,洒上芫荽,就能出锅了。
刚出锅的秦椒酱,注意,右上角是刚炸好的焦饹馇。盛在碗里的秦椒酱,卖相极差,像贴春联时熬的糨子。吃上去,咸味为主,花生与辣椒的香味为辅,咸香之间有芫荽的鲜。既是一道菜,也似乎是种主食——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美食。秦椒酱的做法从何而来,我至今不了解,父亲似乎也记不清楚。或许其他地方也有类似做法,或许是几十年前奶奶自创的一种做法?父亲成长于上世纪大饥荒年代,读书时要背着咸菜和杂粮窝头走十几里路。若对那时的父亲来说,秦椒酱这种菜与面混合的独特吃法,可以算得上美食。成长记忆里吃食的好滋味,总是离家多年后才能咂摸出来。而父亲的秦椒酱,是超越了我生命之火和欲望之火的存在。它是我曾经和将来存在的一个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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